定宜這頭呢,為這事也掙扎良久。交代總要交代的,只是心裡沒底,說出來後會是怎樣一種境況,吃不準。萬一爺們惱羞成怒了,把她押起來待審,或者直接驅逐,長白山近在咫尺,豈不是功虧一簣?她想好了,等到了那裡見機行事。臨行前師父曾經囑咐過,就算見了哥哥也不能盲認,她懂得其中道理。所以要穩住,現在還不是時候,即便是話到嘴邊了也得咽回去。
她不願意提起,他自然也不會追問,只是心裡明白,對她更多顧念罷了。
依舊是朝行夜息,從撫鬆開拔,走官道得繞大圈子,往東南方斜插過去,腳程可省一半。只是路上艱辛,十月月尾遇上一場大雪,路上行進得異常困難。
天寒地凍,那兩隻鳥兒果真冷得不行了,整天縮著脖子,像市集上待宰的雞。歌兒也不唱了,舞也不跳了,容華謝後山河永寂,無比的凄涼蕭索。
七爺在京里置辦的金絲小籠派上了用場,兩個都是蟈蟈籠子大小,裝在胸口也不費事。就是模樣難看了點,上下擺著怕捂死,一左一右擺著通風,可她覺得掃臉透了。偏偏七爺還老要來瞧,不等她動手自己揭她的衣襟,拿掉一個,另一邊就凸著,怪模怪樣,讓人哭笑不得。
胸前裝著東西,鼓鼓囊囊的,七爺就感慨,「看我們樹兒多像女人啊,戴上頭面,換上漂亮衣裳,放到哪兒都扎人眼。」
她尷尬不已,七爺眼光真好,只是她這種情況,真正戳穿後遠沒有想像中的美好罷了。
她繼續裝傻充愣,小心翼翼,謹守本分。馬隊冒雪前行,終於在預定的日子到達長白山了。
站在皇莊門口,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。放眼四顧,天地間莽莽一片,入了冬的時令人跡罕至,唯見山勢連綿,松濤成風。定宜渾身都在顫抖,牙齒磕得咔咔響,不是因為冷,是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。千辛萬苦總算到了這裡,過去的十二年彷彿就是為今天而活。踩在這塊土地上,這裡是她兄長們受苦受難的地方,等找到他們,她覺得夙願了了,父母跟前也可告慰了。
所謂的皇莊,就是皇家直接經營的莊田牧場,大英建立初期不過五六處,現如今已經增加到二十多處了。有庄必有房,朝廷專門指派太監過來監管,平時山高皇帝遠,這些太監就是土皇帝,一個個攏手爐,邁四方步,欺壓莊戶和奴隸。如今王爺到了,太監們領著庄頭和伴當出來迎接,大門外黑壓壓跪倒了一大片。
天太冷,臉都木了,七爺耳朵上凍出個凍瘡來,下馬後一邊揉搓一邊叫囂:「別他娘的擺這些虛禮了,知道爺們兒來還不預備上!」
太監頭兒陶永福點頭哈腰上來伺候,「回爺話,山村野地的,都是上不來檯面的東西。奴才緊趕著讓人置辦了席面,菜是山裡的野味兒,酒是自產的大麴,都已經籌備好了,給爺們接風暖身子,請爺們移駕。」
七爺聽見野味就倒胃口,擺手說:「路上肉吃得夠夠的了,燉鍋魚,再煮鍋芋頭就成了。」
陶永福一聽連連答應,忙給底下使眼色,這頭迎各位大爺們進門,那頭下令伙房辦去了。
王爺和兵部刑部各位大人都上大堂里,戈什哈和護軍有他們的去處。皇莊上旁的不多,就屋子多,從南到北一排排筒子房像鴿籠,屋頂都很矮,不過兩人一間住得也算舒坦。定宜是得了特令的,她和鳥兒住一間,不必和別人擠,給攏上火盆,把鳥都收拾完了,終於可以出門轉轉了。
臨近傍晚,天像倒扣過來的鹹菜瓮,雪裡蕻腌成了黃齏,缸底都泛著昏沉。她抬頭看看,呵氣成雲。對插著袖子往後騰挪,看見一個莊戶打扮的推著三輪過來,車上運了好些東西,盆里盛著豆腐,筐里裝著蘿蔔、山藥、冬筍、蓮藕,大約是專給莊子上送菜的。推著推著軲轆壓到一塊石頭,顛簸了下,一隻筐倒下來,頓時滾得滿地土豆。
定宜趕緊上去幫著撿,那莊戶人一疊聲道謝,聽口音是北京人。她覺得挺好奇,「您是北京來的?」
那莊戶應了個是,「您是欽差大人的長隨?看著臉兒生。」
定宜哎了聲,「今天才到的,安置完了出來到處看看。這兒天真冷,和北京沒法比。」
那人笑道:「好好的誰上這兒來呀,都是犯了錯挨發配的,到這兒賣命贖罪來了。」
定宜看了他一眼,既然話趕話說到這裡,便順嘴接道:「我瞧這兒地方大,那些阿哈奴隸都住這兒嗎?」
「哪兒啊,這是陶太監他們的行宮啊,輪著那些可憐人住?離這兒一個山頭有塊地方,四周圍拿鐵蒺藜拉起網子,裡頭窩棚大通鋪,幾十個人睡一間屋,邊上就是牛棚羊圈,他們和牲口為鄰。」
定宜聽得不是滋味,唏噓道:「來了這兒也不算是個人了……」
「罪人嘛,留著一條命就是拿來煉的,還能好吃好喝供著?」那莊戶搖搖頭,「你不知道,早上監工趕出去開墾荒地,擦黑了再趕回來,每天過得跟騾馬似的。穿的什麼呀?不搪寒的老棉襖,上邊爛著袖子,下面吊著褲腳,沒法兒提。你們來了正好,給往欽差大人跟前遞個話,好好整治整治姓陶的這幫人。咱們這些莊客苦,叫他們壓得抬不起頭來。朝廷一年收多少租子咱們不知道,橫豎你產十石糧食,他就要你九石半。咱們起早貪黑的,一年下來口糧都落不著,這日子叫人怎麼過?」
莊戶滿腹牢騷,逢著京里來人就訴苦。定宜關心的另有其他,嘴裡含糊應著,替他把筐搬到了車上。那人千恩萬謝,她笑道:「這算什麼事兒啊,謝什麼的。」又問,「那些阿哈在哪兒開墾?這麼冷的天,不炮製人蔘了?」
那人說:「人蔘一年三回,九月里是最後一趟,回來日夜趕製,早就弄完了。現在沒活兒干,不能閑著呀,都驅趕著進山,管他下雪還是下刀子,犁地去了。」朝南邊一指,說,「隔了兩個山頭,都在那兒呢!有年輕孩子凍得哭,昨兒真聽見哭聲震天,唉,可憐吶!」說完了拱拱手道了謝,推車走了。
定宜站著愣神,不知道這皇莊上到底有多少阿哈,該上哪兒打聽這些人的名單。心裡急得厲害,卻求告無門,想了想,十二爺既然是沖著案子來的,盯著他應該就能找見哥哥們了。
她轉過身去,紛紛揚揚的雪沫子橫掃過她的臉,她眯起了眼睛,憧憬過千百回,可是隔著兩個山頭,和原先沒有什麼分別。汝良他們不知好不好,她想起剛才那人說的話,吃不飽穿不暖,就在這冰天雪地里耗命。她一直覺得自己過得艱難,其實他們更要艱難千百倍。望不到頭的苦日子,心裡該有多絕望,實在無法想像。
她怏怏往回走,正碰見那金出門來找她,招呼道:「十二爺和人談鳥經呢,讓你把兩隻鳥兒送去。」
她應了聲,回屋用厚氈把鳥籠罩上。提溜過上房去。一打帘子,屋裡熱氣迎面而來,兩位王爺正座上坐著,兩邊一溜官員,有同來的兵部刑部的人,也有州縣的地方官。七爺呢,正剝芋頭蘸糖,看見她就招手,說:「樹兒啊,這裡芋頭長得可太好了,你來嘗嘗。」
這位王爺也真夠放浪形骸的了,她笑著搖頭,「您吃,奴才不餓,奴才把鳥兒送來了。」
揭開罩布,屋裡暖和嘛,兩隻鳥就活過來了。開嗓子唱,百靈學水車,吱扭吱扭的,紅子「嘁咯嗆」,自動帶上了鑼鼓點兒,一屋子懂與不懂的都拍手叫好。
七爺不耐煩說案子,轉過頭找人議鳥兒。十二爺著急辦完了差事上寧古塔,坐下就招管事查人。
「承德二十七年,太上皇頒御旨發落都察院御史溫祿一案,溫祿正法,三個兒子發配皇莊,到現在十二年整。我出京時奉旨重審此案,要提他們做人證……」他刮著杯蓋兒抿了口茶,「莊子上多少人,找花名冊子來一個一個翻查,即刻就去辦。」
底下筆帖式領了命便退出去了,陶永福搓著手道:「王爺稍待,奴才料著查起來費時。朝廷整頓風紀,歷年總有不少人發配長白山,像承聖六年,內務府王家的案子牽扯出來,莊子總共接收了二百二十七人,算算到眼下,估摸著阿哈人數都要過萬了。有進有出,要落到人頭上,須得費大力氣……」
弘策看了他一眼,「為皇上辦差,費些力氣還要計較,那怎麼辦,事兒撂著不管?我們辛勞,不比你有福氣,你這些年在莊子上好建樹,敦化有個甲喇章京參將進京述職提起你,還大力的誇讚你,皇上也發了話,命我稽查,若屬實,自然好生褒獎你。你剛才說有進有出,進我是知道的,出呢?從何而來?」
陶永福被他說得惕惕然,十二爺威名他不是沒聽過,所謂的建樹,分明就是反話。如今詢問,更要十二萬分的小心,惹毛了他,一道均旨就能摘了他的腦袋,因審慎道:「王爺您聖明,長白山這地方氣候不比別處,莫說大雪封山了,就是交了九月里進山挖參,一個閃失都會凍死,這是其一。其二呢,山勢險峻,每年折在裡頭的人不在少數。說得直白些,到了這地方,就是來受苦受難的,有沒有命活著都看造化。比方病了,莊子上有郎中,可這郎中不光治人,還治牲口……」他靦臉笑了笑,「蒙古大夫拿人當牲口看,幾個命硬的經得住呢,所以進是朝廷有恩旨送人來,出就是死了。不光咱們這兒,寧古塔也是一樣,哪年不出他幾十個,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。」
他們說話,定宜留神聽著,聽到這裡不由打了個寒噤。陶太監說生死跟說吃飯一樣,根本不拿人命當回事。她突然覺得可怖,心裡弼弼疾跳起來。但願哥哥們都好,她吃了這些苦,就是因為有一份信念在支撐著,她要想法子把他們救出來。十二爺心善,她去磕頭哀求,也許能法外容些情。要是這條路走不通,她甚至下定了決心去求七爺。他曾經說如果她是女人就讓她做庶福晉,那就說明在七爺看來她不算討厭。她沒想過高攀,只要能救出哥哥,她什麼都願意犧牲,哪怕是做使喚丫頭她也認了。
場面上你來我往的打官腔,她站在那裡焦躁不已,頻頻看窗外,只見漫天飛雪無邊無際。等了約摸有三刻,先前出去的筆帖式進來了,捧著一本花名冊子唱喏:「回王爺的話,小的奉命查調了十多年前的卷宗,庚戌年確實有這麼一筆錄入,溫氏三子汝良、汝恭、汝儉因其父獲罪發配皇莊……」
定宜感覺魂魄都在頭頂上盤桓,隨時會脫離出去似的。戰戰兢兢拉長了耳朵聽著,那筆帖式說完,近前一步把冊子遞了上去,手指指在某一處,復道:「王爺再瞧這裡,這裡錄有三人在皇莊服役的情況——承聖二年穀雨罹染時役,病勢沉痾,醫治十日有餘未見起色。十四日病情急轉直下,三日之內俱亡。」